一臉無辜與茫然
仰望天空的盲人
聽過天上人間許多事
想起甚麼似地問道
「天空是甚麼顏色？」
旁人不假思索說
「藍藍的，像大海。」
他瞪大了盲眼
認真地看著天
露出卑微認命的苦笑
他也不曾見過海的顏色
但有人告訴過他
那天上教堂身上穿的
就是藍色
他感到那似喜還悲的聖樂
似乎也是藍的
而記憶中的故鄉
海潮起落唏噓
海風凜冽
這時陽光穿透雲隙
和熙地照在他臉龐
「那太陽呢？」
「金色，像黃金。」
他也不曾見過黃金閃耀
但人家把顆橙子塞到他手中
「這是加洲橙，黃澄澄像黃金。」
他聽說那遙遠的加州
像天堂
還有一首舊金山
唱著花、愛和溫柔
而那橙子又酸又甜又遙遠
他又想到雲
詩人們的雲
「那雲呢？」
那人看著滿天彩霞
低廻又沉吟
「像路上行人們的衣裳。」
無法想像，也無法觸及
只是偶而飄過一陣菸味香水味
他聽著人們來來往往
各種各樣的嗓音
還有浮世的話語
在空中飄蕩
昨夜你在哪裡？
昨夜，還有那些
數不清的夜晚
怎地已遺忘殆盡！
彷彿沒有意義
好像不曾有過
一如昨夜
一如昨夜的你
一如昨夜的我
昨夜，我又在哪裡？！
今夜，黑漆漆
無邊無際
我雙手抱胸
知覺自己
昨夜你在哪裡？
昨夜，還有那些
數不清的夜晚
你在哪裡？
我又在哪裡？
一個人或許不是單純的一個人。不！實際上，一個人絕對不是單純的一個人。就以他來說，他常常會不自覺地模仿一個完全和他不同的人，或者一下子模仿這一個，一下子又模仿那一個。有時候，他不想使自己成為他所嫌惡的那種人，但結果卻還是成為自己嫌惡的那種人。就這樣，可能由於思想和感情的搖擺不定，或人格上的不成熟，或者說好聽一點是天真無邪，有時這一個，有時那一個，突然跳出來替他做了一些行為，或講了一些話，或者寫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這在別人眼中，他就被認為是莫名其妙或不可思議的一個人。只有他自己知道，或根本不知道，那是他或者不是他。因為，他甚麼固定的主張也沒有，甚麼明確的信仰也沒有，甚至甚麼單一的性格也沒有。他的所作所為，全是一時性起率性而為的即興之作。甚至於即使偶然間有一個真正的他現身時，也沒有人能認出這就是真正的他。這十足是一個謎樣的存在。連他自己也不了解、不能掌握的存在。
S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可稱之為「中性」的或「無性」的人。他不必然是要成為「他」或「非他」。同樣地，他也不必然是要成為一個「詩人」，或不要成為一個「詩人」的。他可能成為其他任何你可以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各種人：一個教師、一個警察、一個軍人或者一個商人……。但只因為他此時短暫對詩的狂熱，使他的精神狀態近於「詩的」。他那幾近「空性」的純潔和熱情，使他比任何自稱為詩人的詩人，更像詩人。即使我知道，這也不一定就是他，我仍珍視這樣的他。就算這只是片刻間產生的親密的感覺、「近詩」的感覺，但我知道我沒有必要去捉摸或評價S的品味或喜好，更不用在乎他有甚麼思想或信仰。至於他如何看待自己和詩以及這一切，可能他一點也不曾為此操心。從外表看起來，從他的穿著到他的神情和言語，全都標示著叛逆。他看甚麼都不順眼，視一切規範和限制為老套。S是狂妄的。雖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他自信滿滿，我行我素，以自己去丈量世界。他以為這就是他自己。如此空性的S對應無極的宇宙，不也渾然天成，饒富機趣？
就像被自己吐出的一根看不見的絲懸吊在半空中，掙扎扭曲成一個英文字母S的毛毛蟲，S在虛空中不知是快樂或悲哀地哼唱著，哼唱著不知是快樂或悲哀的曲調……
有如泛黃的書信一束
殘留故事的氣味
那半凋的玫瑰
喔！生命
多少風雨
多麼荒蕪
複雜的芬芳
混合了花的爛熟
以及淚水的鹹味
熬練著純粹
喔！如今
所有的感官疲憊
所有的愛情枯萎
所有的希望可疑
所有的這一切
令人抓狂！
妳從何處來
施施然來
從一個幽深的洞穴來
穿過盧梭的叢林
如一隻夜間的豹
米勒在羊群上空
畫上黃色月亮的眼瞳
假裝高傲
假裝冷漠
假裝互相看不見
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
內心寂寞得要死
美麗的人啊
我知道妳的小祕密
今夜
妳有夢一般的溫柔
從生命深處來的溫柔
如妳留下的一縷幽香
飄過命運幽暗的叢林
我從十一月朗朗的天空下走過
搖搖晃晃
恍恍惚惚
想起走過的十月
九月還有八月
有如遙遠的天邊
攸攸飛過一隻雁
七月六月五月
還有四月
我在月曆某些日子上
硜硜然畫圈圈
愈看愈像畫著鎖鍊
三月二月還有一月
好像從甚麼脫落了去
不記得許多
而十二月
明晃晃卻在眼前
有如剛從電影院出來
迎頭撞上變得陌生的世界
愛恨模糊一片
我從十一月朗朗的天空下走過
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
在這朗朗的乾坤
畸零人啊！在這迷夢般的世途，人們有眼無心，對你視而不見，匆匆錯身閃過。而我，我能一眼就認出你來，且敢深深凝視。
有如無人野渡的不繫之舟，是誰捨你而去？亦或是你隨波逐流漂泊而來？不為什麼而來。曾經穿越甚麼樣的風暴，你未死的容顏，仍有一絲活氣。喔！畸零人啊！你活著是為了啥？留那一口氣是為了啥？
這世上，似乎人人都在尋歡作樂，或正夢想著求之不得的甚麼東西。他們都有著一個相同的臉孔，因充氣而膨脹的臉孔，以及獸的眼睛。最後他們或許會留下一片碑銘，但我卻甚覺枉然。而你，你這讓人瞧著就不舒服的存在，你讓他們心虛且驚惶。從小就把快樂視為理所當然而過著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人，無法理解那自絕於俗世欲樂的人，像你這樣的人！你不會疼痛，甚至也沒了快感神經。因為你，我苦澀地知道，快樂的反義詞不是痛苦，而是虛幻。你讓他們夢寐以求、精心締造的世界，蒙上一片古老的陰影。喔！可憐的人！你何至於此！你患上的是較諸痛苦更為致命的傳染病。因此，就有那以堅毅自豪的人——他們有一張岩石的臉孔，和一副鐵鑄的心腸，開始將殘忍的目光惡狠狠地盯向你，而思考著該如何將你隔離或放逐。他們是如此地害怕或厭惡你，以至於連記憶中的你也要徹底抹除。這個世界本就不該有你這樣的存在。而我，我卻知道，他們的世界，只是一片海市蜃樓。於是當他們越想將你從他們的腦中消滅，他們便越加害怕，越加嚴重地感染這致命的虛幻症。喔！痛苦！快樂的幻滅，帶來更劇烈的痛苦。然而你卻一派淡漠。而我從你的淡漠裡，看見一絲挑釁，帶著輕蔑的挑釁，還有一絲憐憫。
「來吧，來和我們一起吧！你早該覺悟的。」
那憐憫比訕笑，更加刺痛我即將死去的心。那一寸一寸死去的心。而我感到我的臉孔逐漸石化，目光漸漸失去焦距，悠然望向天之一方。最後，連死亡也堪堪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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